我这里说拐棍而不说拐杖,是因为在我们乡下拐棍和拐杖是不一样的。拐杖选料讲究,做工也精细,雕个花纹,刻个龙头,有的还要上一层黄漆,这么一拨弄,你就不敢叫它拐棍了,得叫拐杖。拐杖精致,也贵,一般人拄不起,就拄拐棍。拐棍就简单了,随便在树上砍一根一头带弯的树枝,剥了皮,略为打磨一下就能用了。遇上粗鲁不讲究的,连皮也不剥。拐棍不值钱,用着了它是一个物件,用不着它就是一根柴禾。拄坏了,随手一扔,再弄一根,谁也不会觉得可惜。
在村里,拐棍也有三种。一种是盲人用的,这种拐棍其实不“拐”,就一根直棍,要细,也长,木质弹性要好,盲人的拐棍一般不是用来拄的,是伸在前面点点划划探路,盲人的拐棍其实是当眼睛用的。另一种就是在一根粗木棍一端加嵌一根短木棍,这是专供严重残疾不能独立行走的人用的,走路时横木顶在腋下,整个身子的重量全由这根棍来支撑。因此,木质需坚硬,要粗,要结实。这种拐棍才是真正当腿用的。村里人用得最多的就是我开头说的那种廉价拐棍,用它的人大都是老年和腿脚轻度不连便的人。
在我的记忆中,爷爷的手里就没有离开过拐棍,开始拄的是那种嵌横短木的粗拐棍,那是因为爷爷得了一场大病,几乎瘫痪。后来听人们说,爷爷得病是因为我们家死了人,而且是不到两年连死带走一连失去四口人。
先死的是我的爹,那年爹33岁,爷爷54岁。爹从小耳聋,后来神经又有些问题,爷爷说爹的病是给耽搁了,因此爷爷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儿子。
那年我虚六岁。爹死的场景不是记得很清楚,只记得有不少人在哭,也有不少人忙着。一个个都拉着脸。爷爷没有哭,只是盘坐在炕沿上抽烟。爷爷两眼盯着地,脸上没有一点表情,口水顺着烟袋杆流了下来,烟锅里的火也灭了,爷爷只是抽,不见冒烟。这一切爷爷浑然不觉。
到了父亲要入殓的时候,爷爷扔掉烟袋,噌地站起来,几步跑到我爹的棺材前,爬在棺材上用身子挡住将要合上的棺材盖。爷爷慢慢地拉展我爹寿衣上的皱折,用手轻轻地抚平。然后又抖抖地揭开覆盖在我爹脸上的麻纸,用他那粗糙的手抚摸着他唯一的儿子的脸。从左脸摸到右脸,从上额摸到下巴,摸着摸着两只眼里涌满了泪花,但爷爷始终没有让它流出来。当人们把他拉起来时,只见爷爷上齿紧紧咬着下唇,牙齿下渗出了淡淡的血印,但爷爷硬是没有哭出声来。爷爷刚站立身体就晃了几下,众人慌忙把他扶进屋里,爷爷打发走众人,又独自抽起烟来。
父亲死后,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声,大家没事很少出门,说话轻声闷语,窝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活着,就这样也没有逃脱厄运的再次袭击。
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,入睡的我们被隔壁母亲的嚎啕大哭惊醒。当我和爷爷奶奶胡乱穿上跑到母亲屋时,发现妈妈怀中的弟弟已经断气。妈妈怕爷爷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边哭边抱着死去的弟弟往出走。爷爷挡住妈妈说:“天太黑,我来吧。”接过弟弟的尸体,爷爷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。爷爷摸着黑把弟弟抱到村西口一个叫有子渠的地方,两腿一软就坐在了一块草地上。往日三岁的弟弟在家里是最让爷爷开心的“人物”,今夜爷爷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孙子的身体。他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,但渐渐僵硬了的弟弟让爷爷明白这一切都已无济于事。我不知道爷爷是如何把弟弟放在那深沟里,又是如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最疼爱的小孙子,夜很深了,爷爷才极其落魄地走了回来,这时的爷爷头发蓬乱,胡子上挂满了白霜,身上粘满了草屑,就好象他自己死过一回。
逼于生计,就在第二年的秋天妈妈就带着妹妹后嫁了,热热闹闹七口人的一个大家,不足一年的时间就剩下爷爷奶奶我这两老一小三口人了。妈妈走了的那天晚上,家里的气氛完全降到了冰点,谁也没有什么说的,一说话不是叹气就是哭泣,都很早就睡下。也许是太累了,少心没肺的我便早早就睡着了。第二天早晨醒来,觉得爷爷那边有什么动静,起来一看,只见爷爷满头大汗,几次要起来都没爬起。也许是一年来我失去的亲人太多了,当时爷爷的情景比我父亲死时都觉得可怕。我便拉着爷爷的胳膊往起扶他,爷爷拼尽全身力气的几次努力又告失败,我去背后抱爷爷,可怎么也抱不动,我又爬在爷爷面前,让爷爷爬在我背上试图把爷爷驮起来,也没有成功。这时我和爷爷都是满头大汗,我实在无能为力了,心想爷爷这也是要死了吧,极端的无奈和恐惧让我爬在爷爷身上嚎啕大哭起来。
爷爷病倒了,奶奶还得伺候爷爷,家里的事我便不得不承担起来。担水,扫院,喂羊,拾柴禾,七岁的我就成了个大忙人。最难的是拾柴禾,不但要保证毎天家里做饭取暖的用柴,还得为阴天雨天储备些。这样我必须毎天挑着小篮子出去刨玉米茬子,我是不管谁家的,碰到就刨。那一天,我正刨的满头大汗,突然一位远房堂叔站在了我的面前,这位堂叔性格火爆,平时绝无笑脸,是村里我最怕的人。没想到竟走到他家的地里,一着急拔腿就跑,刚起步就被玉米茬绊倒了。意外的是堂叔今天并没发火,还连忙把我扶起,给我拍掉身上的土,拔掉手上的刺,揉了揉带血的伤口,揉得很轻很轻。堂叔一脸的慈祥和怜爱让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,我看到堂叔的眼也有些湿了。堂叔给我擦干泪,帮我刨满两小筐玉米茬,挑着把我送回家。从那以后,我发现堂叔家的地里每天都有刨起来的玉米茬,土不是弄得太净,我只要再稍微弄捣一下就行了,而且毎天不多不少正好是我的两小筐,省了我的不少力气。还是在我长大以后才明白那都是堂叔专门为我刨的,不把土弄净是怕人们顺手拿走。暴躁的堂叔竟有这么一颗细腻的心,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心里都是满满的感激。
爷爷的腿病是一位老中医堂爷给治的。除了电针外,还要用桑柴火烤,就是把桑树皮剥下,烘干,然后放在铁盆内点着火,把爷爷的腿包好放在上面用火烤。这个情节我曾在以前的一篇散文中写过,每次都烤得爷爷浑身是汗,难受无比,但爷爷毎次都一声不吭挺了过来。这里还有一个人物不得不说,那就是远房堂爷村支书,村支书是村里最大的官,是没人能惹得起的人物。村支书又是我爷爷最大的仇人,两人的官司打到县里省里。由于烤腿桑树皮用量大,我家的就连三爷四爷家的桑树皮都让我剥光了,实在没有办法,奶奶便把我领进子村西生产队的一片桑树林里。刚刚开始村支书就走了进来,奶奶一看不好,丟下我就跑,她知道村支书不会对一个孩子怎么样。当时我真有些懵了,怒目瞪着村支书,大有拼上一命的架式。村支书走了过来,脸上表情也很平和,摸摸我的头发弯下腰低声说,告诉你奶奶,以后不要在一棵村上剥,毎棵村上少剥一点,说完就走了。看着支书的背影,觉得这大人们太复杂,实在弄不明白。回家后把支书的话学说了一遍,惊魂未定的奶奶才放下了心,爷爷好象理解得更深,叹了一口气说,到底还是本家兄弟。
爷爷就这样在桑柴火上烤了三个多月,一天中医堂爷给他拿来一根嵌有横木的拐棍,硬是扶着爷爷下了炕。爷爷拄着这根粗粗的拐棍挪开了脚步,先在家里,十几天后竟能出了门,院子里,大门外,爷爷的腿奇迹般地好了起来。几个月后,爷爷突然从柜子背后拿出了一根不粗的新拐棍,换下了堂爷给的那根,这标志着爷爷的腿病有了明显的好转。
爷爷什么时候给自己准备了这么一根拐棍,我不知道,这虽然是一根普通的拐棍,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理。木质坚硬,粗细长短重量都很适中,树皮剥得干干净净,打磨得也很光洁,着地一头包了一圈薄铁皮,手柄上还套着一层护手。虽然还算不上拐杖,但在村里人用的拐棍中无疑是最好的一根。
这根拐棍爷爷一生再没换过,一直陪伴爷爷走完了最后十八年的人生岁月。拐棍再好,说穿了也就是是一根木棍,在家里所有的物件里应该是最不值钱的,我不明白爷爷爱惜这根拐棍超过了家里所有的东西,甚至不亚于对一个人的爱惜。
你比如,回到家里爷爷从不像別人一样把拐棍放在门旮旯,而总是横放在炕的前沿。晚上睡觉这拐棍又总是紧挨着爷爷的褥子边放着,在外面和人闲聊,爷爷席地而坐,他总是把拐棍的手柄搭在肩上,拐棍放在怀里,一只胳膊总在拐棍上搭着,这几乎成了爷爷的习惯性动作。耕地,爷爷从不拿牛鞭,一手扶着犁,一手柱着拐棍,牛不听话了,爷爷只是挥挥拐棍吓唬吓唬,从来没有落在牛的身上。做别的活儿,爷爷总要在地上挖个坑,把拐棍立在坑里,踩实周围的土。冬天立在向阳处,夏天立在阴凉的地方。不管在那里,爷爷的拐棍总是立着的,从来不乱扔。为此爷爷还得了个“拐棍老头”的绰号。
后来几年,我觉得爷爷的腿病基本好了,有时就不需用拄那拐棍,我常发现爷爷的拐棍有时是拉着,有时甚至是提着,但他毎当出门总要拿着,从没落过。我想,这也许成了爷爷的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“洁癖”。但有一件事让我彻底领教了爷爷对那根拐棍的珍爱。一天,几只鸡正在偷吃奶奶晾出的小米,情急之中我顺手拿起爷爷的拐棍扔了出去,谁知用力过猛,那拐棍一头着地,跳了两跳倒在地上。这时的爷爷猛地站了起来,二话没说,就在我屁股上打了两下,打完也不顾嚎啕大哭的我,就去捡他的拐棍。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爷爷唯一的一次打我,我就觉得我在爷爷心里还不如一根拐棍,哭得特别伤心。爷爷见拐棍并无大碍,蹲下把我和那根拐棍一起拥入他的怀里。爷爷并没哄我,只是默默地抱着。我的脸上、脖子上能感觉到爷爷呼出的气息,这暖暖的气息渐渐地融化了我心中的一切怨气。至此我似乎觉得爷爷的这根拐棍有些神秘,再没有轻易动过它。
直到十七年后的一天,爷爷才把这根拐棍的故事告诉了我,那一天,我和爷爷去种山药,这天爷爷的话特别多,话说得很细,有的话还要重复几次,不少话是在嘱咐我,表现得很不放心,好象他是要出趟远门,而且需要很长时间,我虽然觉得这不是爷爷的风格,有些怪怪的,但也没有多想,最后爷爷就把话题引到这根拐棍上。
原来爷爷的这根拐棍里果然有着令人心酸的故事。
做这根拐棍的不是爷爷,而是父亲。父亲很小时我的奶奶就去世了,(本文中的奶奶是我的后奶奶)爷爷又被闫锡山的部队抓了壮丁。父亲就由他的祖父母抚养着。由于得了耳病没有得到极时治疗,等我爷爷部队回来时父亲就什么也听不见了。为此爷爷悔恨了一辈子。耳朵聋了的人大都有些迟钝,父亲除了爱看书外很少与人来往,常遭村里人的歧视。父亲长大后也反抗过这种歧视,一次和一位堂爷发生了口角,被这位堂爷猛击一拳打倒在地,口鼻流血,自此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,发作起来父亲抱着头满地打滚嗷嗷直叫。再到后来父亲整天昏昏沉沉,神经便出了问题,常常出现幻觉,不能参加劳动。那时他已经有了我、妹妹、弟弟,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。
一天,父亲突然失踪了,一早出门走了到天黑还没回来,有人看见父亲走时腰里还别着一把斧子,这可吓坏了我们全家,所有的亲朋好友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。正在大家犯愁失望时,父亲扛着一捆木棍回来了。爷爷又气又火,但看见父亲精疲力竭极为落魄的样子,知道父亲一天没有吃饭,也就再没有说什么。
第二天,父亲便把那捆木棍摆了一院,一根一根的比粗细,掂份量,试强度,量长短。父亲神情特别专注,拿起这根,放下那根,毎根都要来来回回试好几次,父亲好象用的还是排除法,不合意的便顺手扔进柴禾堆。大家都以为父亲的疯病又犯了。谁也没有去理睬他,那时只要他有事做,不乱跑,全家人也就放心了。
辛苦对比了一整天,父亲终于选中了一根合意的,看着这根木棍,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。此后的毎天里父亲都在拨弄那根棍子。先是剥皮,父亲剥得小心翼翼,生怕伤了棍体。皮剥完了,接着是用砂布细细打磨,父亲磨得很轻很轻,只要有一丝划痕,父亲也要慢慢地磨平。磨累了父亲就抱着棍子歇一息,打个盹,醒了,接着再磨。磨完了,父亲拄着棍子先在院子里走了两圈,又在大门外的土坡上上来下去走了两回,也许是觉得很满意,父亲笑了,笑得惬意,笑得满足,笑得温柔,完全不像个有疯病的人。
自从做起了这些,父亲的头疼和疯病再没有犯,也没去乱跑,显得非常安静。我们以为这也许是一个好的转机,没想到几天后,父亲又犯了一次疯,这一回还疯得有些惊心动魄。
引起父亲犯病的是一条蛇,谁也没有想到这蛇会在正午时出现在村中心的大路上。鸡飞了,狗跑了,孩子大人躲开了。父亲先是一惊,接着便愣在那里好象在想什么,转而便是满脸的兴奋。他不是去躲,而是在慢慢地接近那条蛇。这时的蛇也发现了父亲,也好象看出了父亲来者不善,便张开大嘴立起半身吐着毒信向父亲示威。远处的人大声喊着制止他,然而耳聋再加上如此的专注兴奋,这时的父亲已经根本无法阻止。
猛然间不知多病体弱的父亲那来的劲儿,他敏捷地闪过蛇的袭击,迅速绕到蛇的背后,一下抓住蛇的头顶,接着提起蛇一阵乱舞,随即迅速把蛇摔在一块石头上,那蛇就动弹不得一命呜呼了。闻信赶来的爷爷气得跳了起来,指着父亲劈头大骂。看着火气冲天的爷爷,父亲不敢顶撞,悄悄地提着那条死蛇走了。
这次折腾后,家里人刚刚盟发的那点希望彻底破灭了,特别是看到他毎天拨弄那条死蛇,大家都觉得父亲这回实在是疯得太厉害了,实在是没救了。
对于大家的失望,父亲好象根本不在意,只是提着那条死蛇忙他的,也许是怕再挨爷爷的骂,他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,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。几天后,死蛇不见了,父亲也安静了,一天不是睡觉,就是呆想,一个疯了的人他会想什么,谁也不把他当事了,只是提心吊胆,希望他不要再疯出什么事来。
然而自那以后父亲再没有疯,他的行为说话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。那年三月一天的中午,爷爷吃完饭坐在炕沿上抽烟,这时父亲突然走了进来,手里拿着他精心制作的那根拐棍。拐棍打磨得光溜溜的,着地那头箍的铁皮结结实实,手柄上紧紧粘着的那层淡绿色的护物平平展展。父亲这天的精神很好,头脑也很清楚。爷爷示意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,父亲拿着拐棍慢慢地朝爷爷走去,深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,脸上布满淡淡的笑容。看着儿子的笑,爷爷也是满脸的慈祥和怜爱,再三催促儿子走近他。这时不知父亲是胆怯还是不好意思,只是挪了挪步。他低着头,轻轻地叫了一声爹,就双手举起那根拐棍,一下跪在爷爷的面前,语气悠悠地说,爹,我的病我自己知道,儿子恐怕是不行了,说不准那天就要走了,我不能为你养老送终,还拖累了你三十几年。儿子也没什么送你,只能给你做这么一根拐棍,等你老了腿脚不连便了,儿子也不能在你身边扶你一把,你就把这根拐棍拄上,就把它当作你的儿子。手柄上护着的就是那条蛇皮,蛟皮凉快,背火,解毒。这是书上说的,不会有错。爹,儿子不孝,最后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了。父亲说着两行眼泪像泉水涌了出来,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。爷爷急忙接过拐棍,把父亲和父亲给他做的拐棍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,大哭起来。
在送给爷爷拐棍的一个月后,我的父亲死了。
在给我讲完这段故事后的第三天,我的爷爷死了。
那年,我二十三岁,还没娶到老婆。那天,我毕业上班不到一个月,也没领到工资,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孔几乎不能住的破窑洞,最亲的就是从此爷爷再无法喂养的一口小猪,两只小羊。以后该如何活下去,我不知道。当那沉重的棺材盖就要合上,将我和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永远隔开时,我好象就要疯了。我猛扑过去用我的身子挡住棺材盖,轻轻地拉展爷爷寿衣上的皱折,慢慢抚平,又抖抖地揭开覆盖在爷爷脸上的麻纸,轻轻地抚摸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,从左脸摸到右脸,从上额摸到下巴。我把那根拐棍擦得干干净净,放在棺材里爷爷的右手边。
我久久地跪在灵前,给爷爷,给爷爷身边的那根拐棍,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……